眼镜男的大伯叫陈维政，是退休警察，空闲时喜欢在树下跟棋友下棋，或是到派出所泡茶串门子。这个时间点如果没有在大榕树下看到他，就应该是回家煮饭了。
睿颖一行人来到大榕树下，就看见一名头顶光溜溜、穿花衬衫的老人坐在矮桌前，喊住要起身的男人。
“再一盘，我们再比一盘就好。”
“政叔，不行啦，我再不回去帮忙会被念死。晚上客人多，厨房忙不过来的。”理平头的中年男人忙不迭讨饶，“改天再陪你下。”
“好啦好啦。”花衬衫老人摆摆手，放他一马。
中年男人如蒙大赦，与睿颖他们擦身而过，匆匆离去。
“唉，真是的，下不过瘾啊⋯⋯”花衬衫老人消沉地收拾棋子，两根细白的手指忽地出现在他视线范围，捻起一枚帅。
“陈伯伯，我来陪你下吧。”釉釉笑盈盈地在他对面落坐，“我红，你黑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姓陈？”陈维政瞇眼打量起釉釉，再看向站在她后方的几人，都是生面孔，顿时意会到什么，“你们就是阿才说的学生吧？”
“是的，我们有一些事想向你请教。”釉釉利落地将红棋与黑棋分出来，“伯伯，要玩大盘还是暗棋呢？”
“大盘。”陈维政啪的一声落子，开始摆棋。
“啊⋯⋯”小橘忍不住叹了好长一口气，将几张椅子拉到矮桌周边，“坐吧坐吧。”
“怎么了？”睿颖依言坐下，但还是不懂小橘突然忧郁叹息的原因。
“大盘的规则复杂，要比出胜负的时间也会比较久。”胡悦被睿颖抱在怀中，仰头凑向她耳边，悄声说道。
在陈维政眼里，就只是一只黑猫在跟睿颖撒娇而已。
天羽没有立即坐下，环视周遭一圈，看见超商后说了声“我去买饮料”就先暂离。
等两人摆好棋，她也回来了，从袋子里拿出的第一瓶饮料先放到了陈维政手边，“陈伯，喝绿茶吗？”
陈维政看她一眼，不客气地扭开瓶盖喝了一大口，眼里闪过一道利光。
“说吧，你们打听韩妙怡的事究竟想做什么？她的案子应该还不足以当作失踪人口成因或是防治对策研究的例子，毕竟是在家里失踪的。”
“伯伯你说的没错。”釉釉移动兵棋，眉眼弯弯，笑得又甜又软，“你愿意听我们说吗？”
“你都坐下了，饮料也买好了，我能不听吗？”陈维政从鼻子喷气，看似不耐烦，但已迫不及待地动起卒棋，“说吧说吧。”
“其实是我作了一个梦⋯⋯”睿颖开口，将她的梦境娓娓道来。
他们没有像在旅馆那样，用做报告的理由来糊弄人。陈维政是退休警察，对事情的敏锐度想必比他的侄子高，不如实话实说。
“你说你梦到韩妙怡是被绑走的？”陈维政下棋的动作一顿，目光如炬地看向睿颖。
“嗯，那个人蒙住脸，身材高壮。”睿颖比了个大概的身高与体型。
“只凭一个梦也太荒谬了。”陈维政嗤之以鼻，“谁知道你有没有先上网查过新闻，再来跟我胡诌说你作梦。我如果信了，把这个当重启案子的证据跟警方说，你不就可以去网上宣扬你被死者托梦，被一堆人关注。”
他说得刻薄，但天羽敏锐地注意到他眼里闪过一丝动摇。
为什么动摇，是因为睿颖说的那番话里透出了什么关键？她拿出手机，查起韩妙怡失踪相关的新闻。
睿颖蹙着眉，努力从两个梦里翻找出可以说服陈维政的事。
“韩妙怡那天会待在客厅，是因为她觉得在房间里太无聊，在客厅休息还可以看看喷泉。她盖着毯子，桌上摆着马克杯。”
睿颖将两者花色形容一番，陈维政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外皮磨损得破旧的小册子一翻，脸色渐渐变了。
新闻当然不可能提到那一天韩妙怡用的杯子跟毯子是什么颜色、图案，也不可能提到韩妙怡是基于什么理由而想待在客厅，但案发现场的细节都被他仔细地记在小册子里。
“那个叫阿茹的女佣，说她妈妈寄了土产，问韩太太要不要过去看看，有喜欢的她再抱过来，所以韩妙怡的母亲就跟着她离开了。”
听到这里，陈维政看向睿颖的目光已经与先前不一样。
他的册子上的确记录着韩妙怡母亲会跟女佣阿茹离开，就是因为要去挑选土产。
“继续说。”他在棋盘上移动棋子，表情严肃，“你还梦到什么？”
“韩妙怡被抓走时，应该有踢到马克杯跟其他大型物品，我听到两次东西碎裂的声音，一个比较小，一个很大声。”
“⋯⋯花瓶。”陈维政视线滑过册子上的潦草字迹，喃喃吐出两个字，随即忍不住追问，“绑走她的那个男人除了身材高大之外，还有什么特征？”
睿颖摇摇头，“他蒙着脸，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，不过他穿黑色外套，外套下面露出一截衣服，图案是⋯⋯”
她比划了下，又觉得这样可能不够清楚，低头翻找包包。天羽递出纸跟笔，她眼睛一亮，道了声谢，赶紧将她在梦中看到的衣摆花色画出来。
陈维政立即将那个图案也画在册子上，他这时候已经顾不得下棋了，一颗心都扑在睿颖提供的线索上。
“伯伯，你看过这种款式的衣服吗？”睿颖追问。
“你当我通灵吗？衣服那么多种，我最好每件都记得。”陈维政没好气地瞪她，又催促道，“还有什么，快说快说，你这丫头不要吊我胃口。”
这番话如同承认了他相信睿颖的梦境，在场人不由得精神一振。小橘更是露骨地松了口气，庆幸自己不用等釉釉与对方下完大盘才能离开。他又不爱下棋，真会无聊死的。
睿颖左思右想，又从记忆里挖出一点东西。
“还有一个奇怪的声音。”她形容梦里被蒙住眼、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听到的“喀喀”两声，以及之后的温度骤降，像是被带进一个阴凉的地方。
“阴凉的地方⋯⋯”陈维政眉头都皱起来了，“时间很短吗？你还记得梦里的那个男人走了几步，你才感觉到温度降了。”
这个问题可就考倒睿颖，梦中的她恐慌又不安，一门心思都花在挣扎与反抗上，根本无暇注意男人的步数。
陈维政看她的表情就知道答案了，叹口气，但还是把这个线索写在小册子里。
“陈伯，你打算把这些情报提供给警方吗？”天羽比着他的小册子。
“没，这是我自己要用的。”陈伯啪地合上小册子，在他们讶异与不解的注视下，说道：“我是信了你们，但你们真的以为光凭一个梦就能让警察重启调查吗？”
他目光忽地转向睿颖，“你梦到的那个高壮男人，是镇上最有可能的嫌疑犯，我们早就调查过了。”
“是谁？”睿颖连忙问道。
“方正柱。”陈维政咂了下舌，吐出一个名字。
“谁？”小橘一脸茫然，下意识先看向釉釉，见她也困惑摇头。
反倒是睿颖轻“啊”一声，脑海中有记忆被触动。
“你听过？”天羽从这个单音节里察觉出一股恍然的意味。
“是镇长家的园丁。”睿颖简单提了下中午吃完饭，她跟着岳十仲去柜台结账时，店员的反应，以及投向那人的排斥眼神。
“对，就是他！”陈维政一拍大腿，还不忘提醒睿颖，“记得叫你叔叔不要理他。”
“等等。”小橘忍不住打岔，“如果他是嫌疑犯，那镇长怎么还敢用他？”
“当然是因为没有证据可以证明韩妙怡的失踪与他有关。”陈维政将一枚卒棋捏在掌心里，越捏越大力。
或许是睿颖他们都是外地人，也或许是那些话他一直憋着，早就想一吐为快，说起韩妙怡案子的时候，仿佛竹筒倒豆子般，全倒了出来。
“方正柱的说词是他那天把院子整理好了，有跟镇长报备，想去山上看看有没有什么花能移回来种。他是从庭院后门离开的，我们后来调查，才发现后门监视器坏了好几天。他没立刻找人来修，是因为他觉得那里平常没什么人出入，不会有什么影响，所以也没有往上报。”
“听他在放屁，这显然是早有预谋了！不然怎么在镇长看到监视器屏幕是黑的，约了人要来修理的前一天，韩妙怡就出事了？大门那边的监视器没有拍到有可疑人士进出，那么她一定是被人从后门绑走的。”
“就没可能是她自导自演，然后从后门离开吗？”天羽想到这起失踪案还有另一种说法。
“在发烧三十八度，提款卡、手机都没带的情况下离家出走吗？”
陈维政不以为然地哼了哼，手指隔空点向睿颖。
“她梦到的比较有可能。依方正柱的身形，要带走一个十四岁还生病的小女生，那是很容易的。而且他也提不出那天的不在场证明，他说去后山，但没有人看到他。
最重要的是，韩妙怡是临时请假的，谁会知道她那时候不在学校而是在家里？
能趁着韩太太离开的短短时间就将她带走，只有极为熟悉韩家，甚至就是在韩家工作的人，所以我才会锁定方正柱。”
只是光凭怀疑是无法将一个人定罪的。
陈维政查了又查，但就算觉得方正柱十足可疑，却也找不到决定性证据能证明韩妙怡的失踪与他有关。
最后案子不了了之。
也是从那时起，碧水镇的镇民看方正柱的眼神变了，觉得他就是个绑架犯。
“唉，志峰就是人太好，太念旧情，知道方正柱非常需要工作，才没有解雇他。”
“为什么非常需要？”釉釉疑惑地问。
“那小王八蛋以前欠了一屁股赌债，是志峰雇用他，帮他跟债主周旋。我们那时候才会怀疑是他绑架韩妙怡，要跟志峰勒索一大笔钱来还债，但是志峰一通勒索电话都没接到⋯⋯”陈维政说到这里也是百思不得其解，“除非韩妙怡被他卖掉了，就像之前闹很大的冥婚案子，犯人不是绑架年轻女生，将她们卖给要冥婚的家庭吗？”
他摸摸下巴，未注意到睿颖等人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。不过他也不在意没人附和，以颇为怅然的语气往下说，“志峰为了我们镇那么努力，他女儿却是在镇上失踪的。当年既然是我负责这案子，我就要有始有终，找到可以证明方正柱犯案的证据。”
